[ 本文节选自王铭玉教授等专著《现代语言符号学》(王铭玉 等著,商务印书馆,2013),文章有删改。]
作为表达相对完整意义的符号序列,句子符号具有空间和时间的延展性。句子符号和词符具有相似性,两者都具有指称功能,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指称事件或事态(положение дел),后者指称事物。所以,对于句子意义的符号性问题,我们还可尝试从词符意义理论来阐释。下文,我们将采用符号意义三角形和两级称谓理论对句子的符号性问题做一些探讨。
01 句子符号的两级称谓
词语的指称可以分为一级称谓和二级称谓,这一理论就来源于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的观点,他认为,存在两种称谓手段:符号称谓和意义称谓(семиотическое и семантическое означивание)。符号称谓是语言符号特有的称谓手段,它赋予了语言符号作为完整性单位的地位,“符号只有满足下列条件时才能存在:即它作为能指被所有语言集体的成员所认知,且总体上,每个成员都对该符号产生相同的联想和表象”;(Э. Бенвенист,1974:88-89)意义称谓是一种特殊的称谓方式,由言语所生成。而这两种称谓手段的功能不同,符号称谓主要执行指称功能,意义称谓执行述谓功能,即“符号称谓(符号)应该被认得,意义称谓(言语)应该被懂得”。(Э. Бенвенист,1974:88-89)此后,大多数学者都把上述两种称谓理解为一级称谓和二级称谓。布雷吉娜(Т. В. Булыгина)、加克(В. Г. Гак)、乌菲姆采娃(А. А. Уфимцева)等人认为,一级称谓是使用词汇和词组手段来进行指称,而二级称谓则通过句子来完成。虽然学者们对二级称谓的理解基本一致,但具体到分类,则使用了不同的术语,比如布雷吉娜把实施二级称谓的手段(词/词组和句子)分别称做称名符号/述谓符号或命名符号/言说符号,加克和乌菲姆采娃则称之为部分符号和完整符号;其中,乌菲姆采娃有时还将二级称谓看成两种符号意义,即意义/意思,或符号的称名价值/组合价值,等等。
由此可见,语言符号同时对词语和句子进行称谓,这使它不但可以解释其他符号系统,还可以对其本身进行解释。可以说,语言符号系统中存在两类相互区别又紧密联系的称谓领域:1)一级称谓,即形成对客观现实和主观经验中多次复现的表象进行称谓的词语符号的符号学方法;2)二级称谓,即生成句子(语句)这样的完整符号。(А. А. Уфимцева,1986:41-42)乌菲姆采娃还指出,作为一级称谓单位的词和词组是称名符号,主要执行分类称名和表征功能,它们不但可以指称单个物体和事实,还可以对一类物体进行赋名,因为称名符号表达的正是客观世界的抽象表象和概念;作为二级称谓单位的句子是述谓符号,执行交际功能,因此述谓符号的所指核心是交际任务、语句情态或某种新的东西。(А. А. Уфимцева,1986:41-42)由此可见,二级称谓理论的单位实际上包括语言系统的词语和言语单位的句子。加克认为,在这点上,一级称谓和二级称谓可以被理解成基本称谓/变体称谓,或深层称谓/表层称谓,如下图:(В. Г. Гак,1967;1990)
我们认为,从述谓指称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借用二级称谓理论对句子符号进行描写。句子可以区分出语言层面的句子和言语层面的句子。语言层面的句子是抽象的,主要对一类事态进行概况称名。比如,孤立地看待 “Идёт дождь.”(正在下雨) 这个句子,可以把它看成语言层面的句子,是对“下雨”这一事态的概括称名,是该句子的一级称谓。而当这个句子进入具体的交际语境当中后,它就成了言语句,有了具体、确定的指称,执行二级称谓的功能。比如,A问B:“Почему ты остался дома?”,B回答“Идёт дождь.”此时,事态和情景都是具体的、双方都知道的。由此可见,词汇的二级称谓理论同样适用于句子符号,而且,句子的这两层指称可以相互转换,是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由抽象再到具体的可逆过程。
02 句子的符号三角形
语言符号的意义一直以来都是哲学家、符号学家和语言学家们的研究重点,一般来说,符号学家们都从本体论出发来研究意义,因为本体论不追求一种理想的框架,也不刻意去遵循某种逻辑思维模式,而是根据符号的自身构成及其意义要素之间的关系来对意义进行自然释读,从而最终揭示符号意义的本质。我们都知道,作为一门元语言科学,符号学在语义学作为独立学科发展的过程当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正是在符号学的背景下,共时语义研究的基本目的、任务和理论框架才得以明确。(М. А. Кронгауз,2001:23)索绪尔认为,符号所表达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关于某事物的一种观念,即“语言符号联结的不是事物的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索绪尔,1996:101)从此出发,他认为语言符号是一个双面心理实体(двусторонняя психологическая сущность),他采用能指和所指来表示音响形象和概念,而用符号表示这个整体,也就是说符号就是能指和所指的结合体。词义不是物质实体,而是关系结构,词义就产生于这种关系结构当中。与索绪尔把语言符号看作二元结构不同,皮尔斯则把符号看作一个三元结构,即媒介、对象、解释物,它们共同决定了符号的意义,构成符号的意义本质。
在语言符号意义的三元结构学说当中,最著名的无疑就是奥格登和理查兹于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符号学三角形”(The Theory of the Semantic Triangle):
可以看出,在概念和所指之间是实线,就是说,两者的联系是直接的联系;在概念和符号之间也是实线,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也是直接的;但在符号和所指之间是虚线,说明两者之间的联系是间接的,换言之,这种联系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符号三角形理论对语言学的意义学说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还被广为引用,但学者们也发现了该理论的缺陷,三角形的顶角所指比较模糊,有时候可以指概念,有时候可以指意义或意思,从而造成了概念与意义的混淆。(Л. А. Новиков,1982:91)鉴于此,德国学者黑哥尔和苏联学者梅利尼科夫提出了语言符号的梯形模式和矩形模式:
矩形模型与梯形模式并无太大的区别。它们的共同之处就是在三角形理论之上增加了第4个角—意义,但无论是梯形模式和矩形模式的影响力都不及符号学三角形。虽然符号学三角形一般用来阐释词语的意义问题,但对句子符号的意义也同样具有解释力。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指出,“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Л. Витгенштейн,1994:11)而在语言符号系统中,句子(话语)层次无疑就是词符使用并进入交际层面的主要载体。对句子语义的研究是现代语义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根据逻辑语义关系,在句子中也能分出实指(денотат / референт)和意指(сигнификат / смысл),前者表示现实事物,后者表示意义。денотат 和сигнификат与整个句子相关。在句子中主语(或主体)通常是指称事物的,而谓语(或谓项)通常是指称概念的。阿鲁秋诺娃(Н. Д. Арутюнова)(1976:10-11)在论述主体和谓项的句法功能时指出:主体和表示具体意义的其他词项在言语中代表现实事物,在句子中体现其指称功能,所指事物是确定的;谓项则为报道的目的服务,只体现其语义的(概念的、抽象的)内容。主体与谓项的功能差异直接影响着词的组合差别。这种观点可以看做是作者分析句子中词语指称关系的基础。但需要说明的是,阿鲁秋诺娃没有用指称理论来专门解释词语,而是试图说明研究句子语义的重要性。既然如此,那么句子符号的意义从指称的角度就可以得到全新的阐释。一般来讲,指称可分为具体指称和概念指称。具体指称是使名词等同于具体的所指事物。既然语言系统中专有名词符号用来指称具体事物,是同具体事物联系在一起,则普通名词也想当然可以与具体事物相联系,如:
(1) Мужчина около окна встал и подошел к двери.(窗边的男人站起来向门这边走来。)
(2) Учебный корпус был построен в апреле сего года.(教学楼是今年四月建好的。)
(3) Женщина в белом платье вдруг повернулась и сказала: «Уйти от меня!» (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突然转身说到:“离我远点!”)
(4) Молодые,которые спокойно слушают лекцию,мои студенты. (那些在安静听课的年轻人是我的学生)
从四个例句中我们可以发现,普通名词与具体事物相联系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使该物体有别于其他事物的特征。与具体指称相对立的是概念指称,它与具体事物的特征无关,而关注的是该事物的概念,是对语言外现实的概括。根据逻辑语义关系,对句子的理解,同样可以建立在语义三角形基础上。例如,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和逻辑语义学的奠基人弗雷格提出了一个意义三角形模型:
弗雷格认为,最简单的语言符号就是词,所以,“房子”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房子”这个概念本身,而所指物就是某个抽象的房子,但在“这个房子”的词组中,所指就是一个具体的房子。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表达某种思想的符号,我称之为符号句。符号句 (знак- предложение)处于对世界的一种投射关系中”(Л. Витгенштейн, 1994:11)所以,句子也是符号。弗雷格指出,句子的意思是其所表达的判断,而句子的所指只能是“真”和“假”,即句子所表达的判断与现实世界的事态是否相符。比如下面这两个符号句:1)弗雷格是德国哲学家;2)弗雷格是法国诗人。根据常识可知:1)的判断为真,2)的判断为假。这两个符号句可用下面的符号学三角形来表示:
由此可见,符号三角形理论也可以用来描写句子符号。但是,无论是奥格登和理查兹,还是弗雷格,他们的三角形理论中都没有体现人的因素。而在句子理解过程中,人的因素至关重要,因为意义的生成和表征不可能离开人的思维和言语。所以,莫里斯符号学三分法特别划分了一个分支——语用学,来研究符号与符号使用者之间的关系。学者们也从对句子内容与现实的关系的关注,逐渐过渡到重视研究句子符号同言语主体的关系。正如阿鲁秋诺娃(1976:43)所言,就像当年句子(命题)把词从逻辑语义的统治位置赶下来一样,现在句子本身也被语句所取代,代替命题理论的是言语行为理论。言语行为理论是语用学研究中十分重要的理论,由英国哲学家奥斯汀在20世纪50年代末首先提出,并着重研究符号使用者——“人”的因素。尽管语义研究已把“人”的因素抽象化了,但意义是由“人”来操纵的,加入“人”的角色,让语义三角形的含义更加完整。如下图所示:
法国语言学家本维尼斯特曾指出,语言符号系统的各个层次都渗透着主观性(субъективность),并存在一个语用轴心(прагматическая ось):я--сейчас--здесь(我—现在—在这里)。(Э. Бенвенист,1974:292-300)这充分反映出实际言语交际中的“я”的作用:对于说话人来说,я只能有一个,здесь也只能是某一处地方,сейчас就只能是说话的那一时刻。基于此,我们可以对上图进行如下解释:用到я的言语行为并不构成同一种指称类型,每一个я都有其独自的指称,я每一次只与唯一的个体发生联系。重视言语行为的实施者在语言交际中所起的作用,强调言语行为实施者的主体作用,我们认为,这便是言语行为理论、语用交际的根本所在。
语言是一种多层次符号体系,从上文符号语义三角模式及其变体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奥格登和理查兹语义三角图的经典之处在于:用符号关系解释词义、句子语义,可以使符号关系理论更为具体、明确。符号语义结构的三元对立,即引入“所指事物”一项,是对索绪尔语言符号理论的发展。从言语行为理论视角出发,把语用主体——“人”的因素引入语义三角图形中来阐述复杂的语言现象,使符号学理论与哲学思想得到融合。
作 者 简 介
王铭玉
天津外国语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天津外国语大学原副校长。中国逻辑学会符号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语言与符号学研究会会长、中央编译局国家高端智库核心团队成员。俄罗斯普希金奖章获得者、俄罗斯"友谊与合作"奖章获得者 ,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
金 华
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符号学、翻译教学。
(文章来源:“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公众号 ,https://mp.weixin.qq.com/s/uZPhTpMZl7bk42LnzC5bSw,内容审核/冯智强 李玉凤 朱泾涛)
《语言与符号》
《语言与符号》是中国语言与符号学研究会会刊,由天津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天津外国语大学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编辑出版。其前身是天津外国语大学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主办的期刊《语言符号学通讯》,创办于2013年3月28日,2016年更名为《语言与符号》。现作为中文学术辑刊已被收入中国学术期刊网络出版总库,正式由国家级出版社每年出版两期。
《语言与符号》由著名学者、北京大学资深教授胡壮麟先生担任编委会主任,中国语言与符号学会会长王铭玉教授担任主编,编委会由国内语言与符号学界著名专家学者组成,世界杰出符号学学家担任国际顾问。
《语言与符号》是我国语言与符号学研究的重要学术交流平台。主要刊登语言与符号学研究的学术文章,设有名家叙事、理论研究、论文选登、译文选登、学者访谈、学术综述、书刊评介等栏目,旨在为我国语言与符号学学者提供学术交流平台,推动中国符号学研究走向世界。
《语言与符号》约稿
language & Sign
主 编:王铭玉
副主编:田海龙 王 军 王永祥
天津外国语大学 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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